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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倚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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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倚门

    大顺天佑三年冬天气极寒,三月了竟然还下了一场桃花雪,但毕竟已是三月,存不住雪,日头一出,洛阳城内外便一片泥泞,而城东七里巷叶家更是大门洞开,穿堂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三太太,您也到屋里去暖和会儿吧,”丫头晴雪穿厚厚的青布棉袄依然让吹的直吸鼻水,哆嗦着道,“我看二老爷和三老爷且要等阵子才能到呢~”

    三太太连氏看了看挂着棉布门帘的门房,摇摇头,那里面坐着自己的正院婆婆赵氏和她的大儿媳也是大房太太小赵氏,还有她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如今正院的老太太最心爱的二儿子殁了,自己这个庶出的媳妇还是站远点儿好,省得去火上浇油讨人嫌。

    “睐妞儿冷不冷,”连氏倒还挺的住,只是才四岁的小女儿却受了罪,她挪挪身子将女儿睐娘挡在身后,“你爹一会儿就回来了,睐娘坚持一下。”

    “睐娘不冷,”四岁的睐娘人如其名,长了一双又大又亮的漂亮眼睛,头上绒绒的细发梳成可爱的小包子,用两根缀珠的丝带系了个兰花结,上身翡翠色的锦袄边上镶了雪白的貂毛,将整个人衬得出枝上的新芽,赏心悦目,“常妈妈给我穿着皮袄子呢,娘您将这手炉拿上,睐娘抱不动!”说着将怀里的景泰蓝手炉递到连氏手中。

    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睐娘看了看院里干枝上的落雪,虽然些微出了点太阳,但这天依然又阴又冷,寒风也像长了眼睛似的专往人领口袖口里钻,母亲身体不好,这再冻病了,素来爱找茬生事的大房还不知会说什么呢。

    “早知道这样,太太应该把您那件狐皮袄子穿上了,”丫头晴雪是个快嘴的,她和祥云是连氏的心腹丫头,想到这府上的老太太和自己的亲儿媳亲孙子坐在屋里烤着火炉子,却让别人的媳妇在外面受冻,心里难免愤愤不平,怪道自家的主子的正头婆婆西院云老太太最后扶了平妻,她偏偏就死了儿子呢,敢情这老天也是长眼的,知道那个是真的善人。

    连氏温婉的一笑,紧了紧自己身上的镶毛苏锦缠枝梅花棉斗篷,自己的狐皮袄还是睐娘她爹到北边贩货时捎回来的,做好了却不敢穿,“不必了,我穿的并不冷。”

    她长了一张容长脸,皮肤在中原女子中算是极白的,只是少了点血色,水杏眼微微上挑,想是夜里休息不好,眼底隐见青色,想到出去几个月连年都没有在家过的丈夫叶向荃,连氏心中微暖,盘算着回来要好好给他补一补,叶向荃这一趟到榆林,原是被正院老太太叶赵氏派去探病,谁想到叶家老二叶向高竟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一命呜呼。而叶向荃做为亲兄弟,肯定榆林的一切事务都会压在他的身上。

    叶府的门房不大,小小的一个屋子原本是看门的平时吃饭歇息之地,也就一张板床,几把小靠椅,如今老太太要亲自在门口等着儿子回来,光这里收拾布置就让管家大太太小赵氏好一阵忙碌,如今她坐在自己婆婆兼姑母身旁,想到在门头上吹冷风的三太太一家,心中一阵得意,老三家是个庶出的,又分了出去,老二家这下好了,当知府的男人死在了外边,看她回来还有什么资本跟自己挺腰子,充什么诰命夫人?!

    叶家并没有什么太厚的根基,叶家老太爷叶大富不过是洛阳东边首阳山的一个农户,因父母早丧他也没有什么田产,便做了个挑担子的货郎,几十年苦心经营最终竟然让他置下了千亩良田万贯家产,这七里巷北面全让他买了下来,给三个儿子各建了宅子,因此城东的百姓都管叶家叫“叶半街”。

    而城西市面上叶氏的铺子更是一间着一间,洛水上还有运货的船,俨然就是洛阳城中数得着的富户。

    如今叶老太爷去世,正院老宅留给了长子叶向荣,二儿子叶向高二十岁时中了进士,十几年汲汲营营,前年三年丁忧期满,托了妻兄的力选了陕西榆林的知府,终于向上迈了一大步,做到了五品,叶家在城中不但富,现在和贵也算是沾上了边儿。

    三儿子叶向荃是叶老太爷从南边贩丝绸时带回来的妾室云蓉所出,因自小聪明伶俐虽是庶出却极受宠爱,中了秀才后因身体不好就随着叶老太爷做生意,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交到他手里的生意总比叶家老大叶向荣经手的要多上一成半成的出息,要不是有个做官的儿子给自己长脸,叶赵氏恐怕杀了这野种的心都有了。

    自己发妻对妾室和庶子的恨意自然瞒不过叶大富,当然赵氏这几十年也没打算瞒,叶大富为了免去日后的纠纷,在未去世时就请了族中耄耋做了见证,将家分了,如今老三一家自己当家作主,住在主宅西侧的宅子里。

    “娘,”小赵氏偷觑了一眼面色枯黄的赵氏,那浑浊的双眼再也没有了往日摄人的精光,高高的颧骨上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下垂的嘴角隐隐有垂涎溢出,她强压心中的欢喜,这老太太自得了榆林来的消息,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哭一阵儿骂一会儿的,这要是一病不起,这叶家就是她们二夫妻的天下了,“三弟妹在外面冻着呢,要么叫她们进来也挤挤?”

    小赵氏了解自己的姑母,知道她最讨厌就是听到老三一家。

    叶老太太赵氏从接到二儿子殁了的消息至今,已经哭得没有了力气,现在歪在铺了厚厚棉垫的大圈椅上,由小丫头给她轻轻捶腿。而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

    赵氏是洛阳城里赵屠户的女儿,一向脾气火爆,又不是什么美人,一直到了十八岁上才嫁给了沿街挑担的叶大富,风风雨雨四十年,陪他从一个货郎变成富甲一方的老太爷,着实没有少吃苦受罪,人都说叶大富眼光准,心肠好,人精明活络,而提起她赵氏,则会说泼辣、强悍、吝啬,甚至只认钱财不认亲朋,这些她都没有往心里去过,没有自己这会存钱的匣子,他叶大富就再是个会搂钱的耙耙又有什么用?最初那些年,叶大富出门贩货,若没有自己抛头露面的守着店,他能攒下这万贯家财?走那儿都被称一声“叶老爷”?

    可是谁又想到,这人一富心就变,自己才生下老二不久,叶大富竟然从江南带回了个姨太太,想到那个柳眉凤眼,一身富贵之气的女人,赵氏心里如同被塞了一把猪-毛,她向自己下跪,给自己端茶,可是赵氏却觉得自己是在被人施舍,好像是有了她的许可,自己才能够坐在这正室之位一样,凭自己怎么哭闹,撒泼上吊,可叶大富再不是以前那个被自己提了耳朵大骂的小货郎了,他一声不吭进了云姨娘的小院,再也不踏入自己正房半步,若不是老二病了…

    想到自己自小就乖巧懂事的二儿子,赵氏的老泪止不住又淌了下来,儿子二十岁上中了进士,从此自己在叶家再次扬眉吐气,后来儿子娶了开封大族张氏家的姑娘,那姑娘一进门,那谈吐,那气派,还有那车载船装的嫁妆,赵氏就觉得自己折了半辈子的脊梁骨直了起来,而现在,自己儿子竟然就这么没了,没了,赵氏心里只有一个恨字,可是该去恨谁?恨那不长眼的死老天?!

    脑子里如一团乱麻一样的赵氏听到儿媳妇提起门外的三儿媳,猛然抬起眼皮,“怎么挤?你出去?还是我这个老不死的给她腾地方?!年纪轻轻的就光想着享福,我年轻那会儿,这时节还在外面跟男人一样搬货呢!”

    三儿子叶向荃虽说是庶出,但他的母亲云蓉不但是个美人,跟叶大富从江南回来时带了几车的妆奁,后来又被开祠堂抬了平妻,这是赵氏一辈子的暗伤,如今叶大富和那贱人都死了,他们的儿子却分得了和自己儿子一样多的家产,那些家产可都是自己的血汗钱,想到这里,赵氏口里的黄牙咬的咯咯直响,满腔的愤懑不平仿佛找到了出口,“让她站着,到门外边站着,看到老二回来就来能我禀报!”

    她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当年吵架骂街上门讨债的事都没少干,婆婆想折腾儿媳妇,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何况那个连氏平日里三棒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

    小赵氏和女儿叶逢春相视一笑,对小丫头红玉一努嘴道,“去,跟三太太传老太太的话。”

    三媳妇连氏清雅是邻县连秀才家的姑娘,读得书认得字,又长了一副好相貌,是自己公爹千挑万选出来的,小赵氏的爹不过是沾了妹子的光在叶家的铺子里做过几年掌柜,后来又出了事被赶回了家里不得不得操杀猪卖肉的贱业,因此小赵氏不但在二弟媳张氏面前,甚至在三房连氏面前没来由的总是觉得气短,平日但凡能找到机会,就想将连氏踩上几脚。

    连氏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其实在门头里等着早就着急了,小丫头来传话说婆婆让她到门外去看人回来了没有,反而心中一喜,将斗篷往头上一罩,嘱咐小丫头桃子照看好小姐,自己扶了晴雪就要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