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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伍·仁心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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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林悬壶仁心妙手,名门白鹤义堪湛卢——

    ·

    上回说到:景年随伯父从禁卫军金明池地牢逃出生天,一路辗转返回家中。他的兄长、东京城禁卫军统领张景弘则正在与母亲询问他的去向,很快便发现了身后受伤狼狈的弟弟。兄弟二人因此对峙,景弘恼怒非常,与景年口角一番拔刀相向,又以七步相逼压其气焰,最终强忍怒火,处以禁闭之罚,自己则率军巡城,前往金明池地牢听命。张府内,只留下景弘之好友、百鹤堂医师卢湛,决心看护景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本回分解。

    ·

    ·

    ·

    目送好友离去,卢湛看向仍旧执拗不肯动的景年,出声拦下两个蛮力相拽的家丁:“松开!你家主人便教你等如此拉扯二公子的么?”

    那两个不敢冒犯这敢呛小张大人的,又觉出失礼,便乖乖放开,往后退了几步。

    “年前才来送过一次名帖,这才几日,二公子在哪里伤成了这样?”卢大夫话音先一步上前来,上上下下地瞧着他脸上身上,“且随我来,方才在院外远远一见,你气息不稳,伤势不轻,我为你仔细号一号脉,你好早早歇息。”

    温和劝慰充盈耳畔,景年望着门外,不为所动。

    “怎么?”卢大夫没请动,便又回身看。

    “我要出去……”他迟钝着作出应答,摇头呢喃,“他们……他们还在外头……我不能教他们再为我……白白葬送性命……”

    两家丁立即上前,怕他要抗命。

    卢湛挥了挥手,示意二人不必紧张。

    “二十六个……已经有二十六个冤魂……如今多了师兄,又不知还要折多少人……他们……他们还不知道城门全封了……”他的呼吸还未平稳,便又急促起来,“不行……我必须去找他们!”

    “什么二十六个?”卢湛不明就里,“还有别的伤者?在哪?我也去看看!”

    景年摇头,只是趁家丁不备之时迈步猛跑,卢湛回避不及,被错肩一撞,但见张家二公子不顾两个家丁高声阻拦,从大门口冲了出去。

    ·

    ……

    忘了身上还有被殴打多次留下的内伤,忘了被打断的肋骨,忘记左脸上新浮的肿。

    只有胸前那枚挂坠还在颤动。

    自东向西又向南,景年从张府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依旧热闹的樊楼一带,又在不远处城门封门与百姓的惊呼声中一头扎进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砰地一声撞开虚掩的大门,跌进原先的刺客据点院内。

    他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忍住腰身上的阵阵疼痛,气喘吁吁地环视四周,看着熟悉的据点里早已空无一人。

    走廊里的一扇门虚掩着,他费力爬起身,推门而入。

    这里是伯父从前议事的地方。八个月前,他便是坐在这里获知了自己本姓,也是在这里与伯父和师兄匆匆定下了回府之后的计划。

    ——案几上好似放着甚么东西。

    上前查看,原来是一块刻好没多久的划痕,正是兄弟会里用以报信的秘密符号。

    景年摩挲着刻痕,仔细读了,才暗暗松口气:他们已提前撤离据点了。

    若非李姐、小白等人及时传信,还不知他这一回又要害死多少人……

    他松开划痕,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虽然兄弟们并没能及时留下来撤去何方的消息,但他们至少已在撤退的中途,而接下来希望的,便是他们能够顺利绕开守城禁卫军的魔爪了。

    走过屋内的几把椅子,门外便是来时的走廊。

    景年眼前再度浮现起师兄抛着铜钱邀他去桑家瓦子的身影,他甩了甩头,把少隹的身影从眼前驱赶掉,又轻轻抚摸着自己曾坐过的椅背,拍了拍老旧的木头,像是在拍甚么人的肩膀。

    ·

    “你们在这里等候,不要聒噪。”

    卢大夫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与此同时,那鹤氅白衣的医师已轻手轻脚地踏进了院子。

    “你跑到这里来了,这是甚么地方?”

    医师打量着身边这个遍布生活痕迹的处所。

    景年把目光从椅子上挪开,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这便回去……”

    “还能走么?”卢湛深感担忧,“像你这样带着一身伤奔波的,轻则落下残疾,重则一命呜呼。你虽还能站,怕也是极限了罢。”

    景年勉强地笑了一笑,接着便感到腹内肋侧一阵钻心刺骨,好像方才一跑,内脏全都颠倒了一遍。本就叫狱卒一拳打断了肋骨,再加一番周折,此刻忽然注意起伤处,诸多痛苦便一齐翻涌上来了。

    “二公子,你与载远都是异族体魄,可你在医者面前这样糟践自己,我要恼了。”卢湛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景年,“行医多年,自暴自弃之人最为难治,我既要看护你,你也应自己留心几分,于你于我都有益处。”

    卢大夫说得无情,手上却轻轻柔柔,处处顾及身上尚未看见的伤口,仿佛一双眼早已穿透了衣裳,将他周身患处皆看了个一清二楚。

    “抱歉,大夫……”景年难受得紧,强忍着肋侧生疼,一口气又抖又虚,只得把身子撑在卢湛扶过来的胳膊上,拖着已达极限的腿脚向外走,“我与大哥给你添麻烦了……”

    “医治伤者乃我本职,二公子不必顾虑。载远么,他气性太大,不知惹了我多少次。今日更甚,竟敢在医者面前对伤患动手……我日后可要好好地找他麻烦。”

    景年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话,却碍于疼痛难止,实在不可言语,二人便一路少言,跟着过来的两三个家丁一起打道回府。

    ·

    子时,城东张府。

    ·

    远远地望见门口靠墙坐着个豆蔻小娘子,卢湛便晓得是他医馆百鹤堂的双徒之一——名唤裴蘅的那个——见他迟迟不回,便如约找他来了。

    “师父!”小娘子一见师父与一群人一起近了大门,又搀扶着个狼狈的伤员,赶紧站起来,抱着师父大大的药箱就跑来,“哥哥怕师父又迷路,教我按地方来找,谁知道师父又跑出去了!”

    她一把接过景年低垂的另一边身子,与师父一起搀他:“咿呀……好沉好臭……”

    “小蘅,去要一间干净屋子。”卢湛引着景年迈进大门,“药箱搁在门口,我有用。”

    裴蘅便脆脆应下,与张府的仆役一阵忙活,将师父带回来的伤员送上平整干净的床榻。

    众人七手八脚将张景年抬上床去,待他心神安定些,在一边忙活的卢大夫才命徒儿关上门,隔绝打扰,又将挂着鹊针的大氅脱下,给衣裳打了个攀膊,便坐到榻旁椅子上,去为他号脉。

    “大夫……”

    “别说话。”

    卢湛沉默不语,面上神情愈发严肃,好一会才松开,招呼徒儿:“来,你将他衣衫脱去,只露赤膊。”

    景年吓了一跳,看那小娘子二话不说挽着袖子就跑过来,急忙抬手阻挡,死活不肯:“大夫!她尚未嫁人,岂能随意做这活计!”

    “不必担忧,”卢大夫已将一盆清水与药箱里的纱布端了过来,“医者眼中无面目,只有患处与骨血。小蘅,动作轻些。”

    景年寻思也是此理,没再阻挠。

    只是裴蘅动作虽放轻,毕竟还是年岁小些,又不知他挨了什么样的打,不时扯动衣裳,便会惹得他一阵倒吸冷气。

    待她好容易将全部上衣掀开、塞在一边,饶是一向从容的卢大夫也不禁愣了起来,一团纱布险些从指尖掉落下去。

    眼前的赤膊少年浑身干涸血迹,仿佛掉进过血池子,只有被硬邦邦的沾血黑衣磨蹭掉的地方,还能看得出肤色来——只是那身上哪里还找得出一处好的地方!且不提抹额松开时已被脓水黏住头皮,从腰到胸口,大大小小淤青淤紫相切相叠,肩上还有两处擦痕;大臂、手腕处也有几圈勒出来的绳伤,伤口均已发红发肿。再仔细看看,好似患处里还进了水,看得裴蘅在一旁直皱眉,不住地瞧师父的脸色。

    卢湛大略了解内外伤分布,伸手去碰他肋侧一块极为不显眼的凹陷,景年立即攥拳猛抽了口气,面上肌肉不住地痉挛,甚是狰狞。

    “断了根肋骨。”大夫收手,眉头已皱紧了,“方才一跑怕已加重伤情,好在断骨未曾脱落,也未有穿刺之状,还算好救。二公子方才没觉出这里疼痛?”

    “忍了许久,不知该先痛哪个了……”

    “向来能忍耐者出自英武,你如此心强,实不寻常。”卢湛讶异,又捏了捏脏衣物上凝固硬结的血迹,“载远只说你是画学生,可你如此打扮实在不像寻常文人。莫非二公子也习武?”

    言语间,裴蘅已把洁净纱布浸水递给师父,卢大夫便轻车熟路地擦拭起手下的血污来。

    景年避而不答,皱眉忍痛。

    “凝固血层太厚,里面粘着稻草丝和秽物。腰腹上淤青有十六处,皆为外力击打所致……”大夫一面擦一面摇头,命徒儿去拿药膏来,“这力度怎会和那些囚犯挨得一样……二公子,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景年眼神闪躲,不欲多言。

    卢湛便叹道:“我与载远交情已久,你可信我。你身上伤处累累,怕要用刚硬狠辣力道才打得出……这等凶残手劲,二公子可与禁卫军金明池大牢卒子交过手?”

    少年一惊,警惕道:“此话怎讲?”

    “禁卫军地牢性命垂危之囚,大多由我秘密收治。”卢大夫动作不停,“每回载远派手下来寻我,我便要收诊一二个奄奄一息的犯人,都是被卒子教训过的,身上伤势之重,与你极为相仿。”

    “原来卢大夫便是那些卒子嘴里的‘妙手’……”

    “是我。”他几已擦净景年身上血污,把徒儿准备的药膏取来,又道,“看来卢某猜对了,二公子是在地牢受的伤罢。”

    “大夫想问什么?”

    “没什么,看病救人,总得明白伤之根源。方才载远请黄吴生来我医馆索物,我见他们要的东西不甚寻常,知是遇上了案子,便才有此一访,谁知便撞见这样光景。”卢湛并不看景年戒备万分的神情,径自道,“既然二公子是在地牢负了伤,载远又从不会无故暴怒……我想,能教他如此震怒之事恐怕只有一个……”

    ·

    他看着他颈间滑落一旁的锈铜鹰喙挂坠,抬眼道:

    “他的手足,是名刺客。”

    ·

    景年与他对视,不敢眨眼。

    “——大夫自哪里听的玩笑话……刺客之流,怎会在禁卫军统领眼下安然无事……”

    “说来羞愧,是田管家醉酒抓药时同我说漏了嘴。”卢湛悠然道,“听闻载远为此险些将他右腿打断,想来也不会有他人再知晓了。”

    景年吸气闭目,没再否认,听凭处置。

    卢大夫笑了一声:“二公子放心,我无意报官。卢某虽与禁卫军有些来往,但既为医者,只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不会去管旁人私事。诚如正道先生所言,江湖之大,不懂规矩可不行。”

    少年一听,又重新睁开双眼:“大夫认识择端先生?”

    “不仅认得,他还与载远一同托付了个学生给我呢。”卢大夫打开了药膏罐子。

    择端先生的名字如同一道符咒,教这警惕的忽然卸下许多防备来——先生是向着刺客兄弟会的,与他相熟的江湖势力,多半可信。

    景年踏实了些,便问:“那学生可是姓赵?”

    “唔……是,一个自称甫成的画学生。”

    卢湛已带着徒弟为他敷起药来,少年郎这才有心思察觉身上轻了热了许多,不再似方才那般沉冰如铁。

    “说来此人颇怪,载远头一回向我提起他时,我便要上门号脉,可那孩子却抵死不肯我去,也不肯来。我没奈何,只好令他详录病症,不可隐瞒,又在师父留下的病例中找到个病症近似的,参谋着抓了药,这才勉强算治上了。”大夫闲侃道。

    “那人是我同窗好友,”景年松了口气,也有了些空闲心思,“他并非故意与大夫相抗,确是有些怪脾气……大概是长年画画,怕见生人罢。”

    “如此倒是无妨。只怕他总不肯给我仔细看病,若是稍有疏忽意外,我岂不是造孽?”卢大夫摇头,“即便古人言,讳疾忌医、后果自负,我也少不得要难过的。”

    景年笑道:“那我日后有空便劝他。”又踌躇好奇,“卢大夫,你既是江湖医者,为何会与我兄长相熟?”

    卢湛将消肿化瘀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他左脸:“凑巧罢了。我昔日助他,他替我解围,在人前力扬我医堂信义,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少年偏过脸去,方便他上药。

    “信义……大夫的信义是什么?”

    “天下之人,人皆得医。”

    “医十人百人尚有余力,可医天下人,不苦么?”

    “为医之道,乐在其中。”卢湛按住他的脑袋,他又在头发里瞧见一处细小的划痕。

    闻着浓郁的药膏味,忍着脑袋上阵阵针刺般的疼,景年缓了片刻,追问道:“且不说苦与乐,天下之大,苍生之众,大夫一人,怎么救得过来?”

    “能救得,自然要救。只是跋山涉水四方行医,难免分身乏术,便救一人,算一人。”

    “大夫可也想过,倘若苍生却不需你跋山涉水,亦难体察大夫用心良苦,大夫也愿意么?”

    “我不图名利,只为初心。寒窗苦读十载,若要求虚名,早也弃了手中针、柜中药、心中善。”卢大夫按了一按景年头上伤口,将脏水挤压出去,引得他一阵吸气,“忍一下,你身上创口处处沾了水,我得处理干净。”

    “没关系,大夫只管治,我可以忍。”景年掐住自己胳膊,“——大夫方才所言,即便路有不解、相阻、诬害者,也不后悔?”

    “如你所说,这般难过之时实在不少。可自杳杳苍黄一路走来,我见惯生老病死、雨雪飞霜,初心难改……”卢大夫似是忽然回想到从前的什么事,手上停顿一下,又立即忙活起来,“或许旁人难懂,我悬壶无名,只为于众生之中寻得救苦济世之道。即便道阻且长,一想及未来数十载光景里,还有数不尽的百姓会在病痛之时翘首以盼,会在病愈那日重露笑颜,我便决计一直奔波在这条长路之上了。”

    景年无言,敬重道:“大夫之心,坚如金石,景年愧不能及。”

    “过誉了。二公子,你的眼中虽有阴翳,却盖不住深处的火……”卢湛并未看他,只是去命裴蘅找张家仆人借药炉,“难道刺客,也有这样的道吗?”

    “刺客之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他答,“如大夫所言,长路独往,为苍生计,我等与医者却真如同一脉同门……”

    “唔?为己谋利,万物皆虚;与人谋善,万事皆允……你说得不错,倒是真有共通之处。”

    景年点头笑道:“大夫此前来过数次,初见只觉大夫面寒孤冷,却不想竟是个殊途同归之人。”

    “殊途同归?我喜欢这词。实不相瞒,从前载远也说起过你,只不过总说是个好吃懒做难以省心的孩子,如今一见,他可是有失偏颇了。”

    “大哥说的应是十一年前的我,”景年黯然,“而今多少春秋,我早已长大了。”

    “难怪……他还没说够你们儿时的样子,你就长大了。”卢湛摇头唏嘘,“唉,亲人离散,少不得经历一番苦痛了。”

    他的目光从景年身上扫过,瞥见他眼角隐约闪烁暗光。

    “怎么了?”

    少年似在自言自语:“大夫……我……想救天下苍生,亦想救亲人手足,如此矛盾,我该如何?”

    卢湛想了一想:“救世,先救身边之人。”

    “如此落得自私之名不提,救也要救个千百年了。”景年叹气。

    “那又如何?”大夫笑着将纱布取来,教徒儿微微抬起景年腰侧,要给他包扎身体,“连亲朋好友都救不了,即便再救千百年,又能落下什么名扬四海的威名不成?”

    “一生如此之短,大夫却不曾紧张救不得天下苍生?”

    “要自己一人救遍天下,再活几世也是水中捞月。可若是教天下逾越百年仍有英豪相生、相起、相争、相救,岂不美哉?”

    景年惊地睁眼:“大夫此言妙绝!”又疑惑,“可如此办法,又要如何作想?”

    “那便爱莫能助了,你我道终归不同,我不可越职相医。”

    少年便寻思起来,神色时而凝思,时而开朗。

    “大夫,我依旧得寻个自己的法子。”他道,“只是景年尚有疑虑,此言可惊天人,大夫是否已寻得能逾百千年救世之道?”

    “若是前朝便不曾敢想,我朝重医重药,济世为民,功在千秋。为医之道,于圣手仁心、经书典籍之中代代相承,至圣至德,天下无不相敬。是以千百年后,会有无数学徒拜访名医大圣,亦会有无数医者仁心济世。”卢湛颔首沉思,继而隐笑,“或许那时,世间又会有一人姓卢名湛,学我今时之技,养我向来之心,走我曾履之途,医我想救之民。是故千百年后,我此身虽化白骨、长眠不见天日,却能凭所留医方传之百代,使天下之学,学尽此道;天下之材,材必成方;天下之大,大若无垠;天下之人,人皆得医。”

    景年听得呆了,久久不能回神。

    卢大夫却依旧娴熟从容地包裹着手下身躯,悠然道:“我道即此。然而彼世也,是我所梦,或真能实见,便不得而知了。”

    ·

    不知怎的,伴随着卢湛的感慨,少年脑际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

    ——景年小兄弟,我们身为凡胎肉骨,之所以不怕流血,是为了让天下人不必流血;

    之所以不怕死亡,是因为信着命途轮回,认定死去的兄弟终能再见。

    我们会把希望交给你,看着火种传承下去,连成一片,我们的信条也会在那火光之中长明……

    ·

    他想起周荷姐平凡却坚定的面容。

    想起她柔中带刚的话语。

    想起他身边的人们,仿佛都与卢大夫一样,对某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坚信不疑。

    于是他呢喃:

    “卢大夫,我却又懂了几分……”

    景年将冰冷的指尖覆在散落发间的锈铜挂坠上,渐渐捏紧。

    “医者以生救世,侠者以死证道。刺客之道,必将与医道一同传承百代……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能如此想,甚好。”

    卢湛将纱布一端牢牢固定在他身上,站直身体,抹去头上细汗。

    “既终有日,天下皆安,我便无甚忧心,只如大夫般救得一人算一人,待尘埃落定,身后便是苍生。”景年眼中的光亮终于明快了些许,起身就要谢他,“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多谢大夫点拨,我又深得其中道理……”

    “别乱动!”卢大夫立即制止,“总算你命大,肋骨未曾断折,眼下只敢躺着静养,不可随意活动。”

    “我却想动,”景年讪笑,支吾起来,“瞒了大夫腿伤,恐怕还要劳烦几日了。”

    “唔?”那卢大夫仿佛听得什么大事似的,立即瞪起他来,“居然还有腿伤——方才我说过,讳疾忌医,后果自负,你瞒身份尚且有理,瞒伤病可是预备砸我饭碗?”

    “岂敢岂敢!”景年讨饶,“好大夫,我错了,我怕给你平添麻烦!”

    “误我救治才是麻烦。”卢湛哼了一声,“你兄弟二人当真可笑,三年前,载远瞒下筋伤被我察觉,可是气得我将了他来练手施针整整七日的。怎么,你也要试试我这门手艺?”

    “不不不不……”少年努力往床铺里头缩去,“大夫妙手回春,景年哪敢不遵医嘱!”

    “师父——师父!”

    一个男孩的声音兀自从张府前院响起来。

    卢湛回头一听,是裴蘅的兄长,首徒裴荇(xing)。

    “失陪。”

    他起身出屋,到外头听徒弟耳语传信一番。

    “受惊?唔……朱砂安神的方子,你自己也能抓,且回去罢,我稍晚便到。”

    裴荇刚要走,卢湛又叫住他:“慢着,你不必管了。只去回复黄家来的,就说卢大夫要亲自用药奉送黄府。另外,你将朱砂多称一些备好,我有用。”

    送走首徒,卢大夫回得屋来,歉疚道:“方才黄吴生府上来人邀请,说是受惊难眠,我便先告辞了。小蘅在熬制你与夫人的药,平日也会常来照顾,有事只管吩咐她,我亦会按时上门为你换药。”

    景年感激点头:“辛苦大夫,恕我难送,还请一路小心。”

    卢湛亦点头,匆匆披上鹤氅,将鹊针挂好,便带着药箱满怀心事地往外走。

    “对了……”走出门槛,他又回过头来,“创伤好治,心疾难愈。方才把脉,我见你心中大伤,但仓促之间未曾问起……明日我会再来。二公子可要好好休息,千万莫再伤及心脉,否则必出大患。”

    “多谢大夫,”景年带着一身伤病躺在枕上,苦笑道,“我再也不敢任性了。”

    卢湛便辞别张府,由仆人重新指了路,匆匆回了城北医馆。

    ·

    ……

    家丁送走大夫,进来将火盆拨旺,被褥枕头一一伺候舒服,陆陆续续出了门,又唯恐他下刻便要跑似的,牢牢封锁住寝居内所有门窗缝隙。

    景年在那铁链声中盯着火盆看了一会儿,呼了口白气,便渐渐感到全身的力气不断流泻,直至昏昏沉沉,整个屋里便死黑一片,沉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