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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捌·似梦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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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来之笔拨尘入梦,鬼魅之影敢称英雄——

    ·

    上回说到:景年回到府中时,恰逢景弘与卢湛相谈。二人就如何照料亲属辩驳一番,卢湛败下阵来,临走时又得景弘叮嘱,准备着联络禁卫军影卫唐妤。景年回屋悄悄听了半晌,终于觉得无聊,准备以酣睡抵御饥饿,却发觉赵甫成传来的密信被他忘在脑后,赶忙展开来看,原来是刺客导师将近来情况一一讲述,又提起兄弟会中仍有内鬼云云。景年读完信件,心思又颓,而就在这时,家仆送来点心,景年看到荷花一品酥触景生情,因而遣人拿走,对着茶点出神。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若没记错,去年仲秋夜前,师兄曾在一同买鱼的路上驻足观望一家人来人往的糕饼铺子,里面金澄油亮的糕点香气扑鼻。

    而荷花一品酥,正是那家铺子的得意之作。

    即便已是半年前的事,他也仍记得师兄在门外路过时羡艳的眼神,记得他要拿他二人攒了许久的钱打打牙祭;更没忘记到最后,尽管他二人凑了许久才摸出二十五文钱,这种师兄幼年时最馋的荷花酥也只够买一只。

    那日秋高气爽,师兄拿着热气腾腾的荷花酥,掰下两瓣塞在他手里,自己珍惜百倍地吃了一块,又将最后一瓣藏在身上,要悄悄回去给周荷姐尝。

    可才回了据点,他却直嚷着不好吃,说什么油气忒重,逢人便要抱怨,惹得荷姐连声打趣,直道他若不喜欢,往后兄弟们谁都别给他买这种好东西……

    ·

    景年拿起托盘上一块油亮酥脆的糖饼,递到嘴边,又慢慢放下去,重新放回盘上。

    这么香的点心,哪有人会嫌不好吃?

    师兄他分明馋得要死。

    ·

    他看着满眼的点心,早该饥肠辘辘的肚子却一块也吃不下,只为自己草草倒了杯茶,把茶盘挪到桌角,重新露出毡布下的信来。

    那张写着死伤数目的纸静静躺在最上面,将牺牲刺客的数目重新呈在他眼前。

    景年紧紧捏着毡布一角,目光钉在纸上,似要将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全部刻印在脑海中。

    ·

    京城死四十七人、伤七人、叛一人;

    洛阳死六十人整、伤十二人;

    应天死三十二人、叛三人;

    大名死六人、伤一人。

    ·

    刨去叛节者,四京兄弟会死伤共计一百六十五人。

    ·

    一百六十五人,是九年前的郑宅之变死去的二十六人的四五倍,是九个月前洛阳遇袭时牺牲的十五人的十一倍。

    那信纸上的每个数字,都在灯光下变作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脸,伴着烛影摇动、飘舞,又化作灰烟,渐渐消散在半空。

    一百六十五人,全部因他而死伤。

    若非他提议于太师府家宴之际行刺,他们何至于枉死于禁卫军之手……

    景年一拳打在桌上,将旁边的茶盘震地一抖。

    若不是他,他们本可以像从前一样,即便不得不在城中隐匿踪迹,至少也能活得快意非常。如今这些死去的兄弟姊妹沦为亡魂,便不知有多少英雄梦戛然而止,亦不知有多少言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更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像他一样,连郑重告别的机会都失去了……

    他害死的何止是师兄,拖累的又何止是伯父和秋月姨——他拖累的是白白牺牲了一百多条人命的兄弟会!

    伯父在信中说情报存疑,令他不要愧疚。可若真是如此,便更是因他轻信不察,才致兄弟会在禁卫军之掌控中暴露无遗,连累如此多无辜的同袍兄弟……

    他们甚至不曾认识他张景年,或许连大字都不曾识得一个,道理都讲不出一桩,却肯在生死之际不惜牺牲舍命相陪;哪怕明知自己将曝尸荒野,也不曾对禁卫军吐露半条他与伯父的情报……

    可他们用性命换来的这条命又有何意义、有何颜面、有何资格,以残喘之躯苟且偷生、居安不振?

    若他们泉下有知,见得换来的性命却是这样一个徒有小聪而无大慧的窝囊废物,又会作何思想?

    伯父教他莫要愧疚,可他真能安心吗?眼睁睁看着从九年前夜探汴梁至今,一个个兄弟姊妹前赴后继地因自己为自己而死,他真的可以吗?

    ……

    景年痛苦地捂住脑袋,弓背伏案,又忽而扬起头颅,将额头一下下砸在桌子上,直到疼痛渐起又渐趋麻木,好像已经要发肿了,才仰面颓靠椅背,双手有气无力地搭在额上,紧紧闭上眼睛。

    ·

    ·

    为什么他害了这么多人,伯父也不曾斥责他?

    他多想有个人将他一顿臭骂,哪怕教他立刻偿命,也好过被困在这样一副枯萎皮囊里,背负着他们的愿望却无能为力……

    少年在灯火中发出抑制不住的哽咽。

    因为他,兄弟会仅剩的兵马也不得不转移到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这一回会有多少人在唾弃、辱骂、憎恨着他的名字。伯父却在此时传书而来,他——他当真不恨么?

    假若伯父从前不将他捡回来,放他在湟州饿死或被人打死,何至于在今日亲眼看着那么多生死兄弟牺牲流血,还要拖着年近半百的身躯北上东行?

    景年睁开眼,重新将信捡在手中,眼前再度浮现起伯父的脸来。

    自洛阳再会时,他已觉出伯父胡须渐花,于哨塔中脱逃那一背更觉脊骨硌人。可他仍记得幼时被伯父背出洛阳城时,伯父的身躯分明还同师兄一般筋骨健壮,脚步亦比现今轻盈许多……

    岁月蹉跎,难道真如周荷姐所言,伯父这样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也逃不过老去的命运么?

    如今伯父意欲去往山东,兄弟会亦暂时解散,他这一走,只怕是余下的兄弟们即将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地。秋月姨也在老去,她才失去鸳鸯不久,又痛失亲侄,手下尚有一批人马待她调遣安排,亦难处置伯父留下的事务。还有谁可助他们一臂之力呢,原先代替伯父暂管汴京事务的师兄早已死在哨塔里;小白甚至比他自个儿还要小上一岁,心思质朴无邪,难以服众;独狼姑娘又肩负保卫甫成兄一事,无暇他顾;至于周荷姐,洛阳此回也损失了许多人手,她又岂能分心顾得上汴梁城的烂摊子……

    景年将信笺捏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放回案上,摞在信封上,叠在柳叶旁。

    ——或许这个问题,伯父并不打算由他来回答。

    刺客导师不会草率行事,他既传书而来,意思已十分明显——伯父选定的人,是他。

    那片蔫叶扭曲着躺在灯下,被捏伤的地方呈现出一种病态而萎靡的深绿色,烛光无法将那里照亮,正如无法照亮他的眼睛。

    “伯父……”景年低语,“您选择了我,可我又做得到甚么呢……”

    他不过是一只囚于华府的鹰,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出门与阿娘爹爹说说话都受人约束,即便想一个人偷偷哭一场都无力哭出声来。

    他能做什么呢,就是这样力不从心的未冠少年,究竟为何值得那么多人为他大义赴死、守口如瓶,为他这偷安一隅的软弱之人,以毕生性命铺就一条看不见远方前路的生途呢……

    ·

    ——非也,非也。

    ·

    “谁?!”

    景年循声回头,却没看到出声者,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有烛光和黑影充盈其中。

    ·

    ——我不是说了么,景年兄弟?

    缥缈的声音径自说着。

    ——倘若满腹心思都只去在乎身后小事,岂不是要把我们的心意全都辜负了?

    ·

    “你是……甫成兄?”

    景年再次回头,依然只看到方才的书案,烛火摇曳,淡烟盘旋,袅袅而上。

    ·

    ——哎呀,看哪儿呢。看这里,看看我呀。

    ·

    那像甫成又不太像的声音终于飘荡到了身后,景年握拳,再次缓缓回头。

    赵甫成身着白日穿的那件青袍,手中握一枝笔,幽幽笑着站在温暖的烛光里。

    “甫成兄……你怎么进来的?却与我玩起捉迷藏来了!”景年惊奇不已,上前说话,却又总看不大清好友神情,“夜深了,你平白无故,怎的会往我家来?”

    甫成的身影却微微退远了些,脚却没动。

    “景年兄弟,先说正事,你可不该辜负我们的心意啊。”

    少年驻足,慢慢低下头去。

    “我也不瞒你了……甫成兄,即使我不想辜负,可我将他们连累而死,还毁了你的心血……这些那些,却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可不曾因此事怨恨你,景年兄弟,”甫成笑道,“至于往生者,你想不想亲自问一问他们?”

    话音落下,画工含笑提笔,手中羊毫大笔无墨自黑,顷刻间,二人中间便如神迹般现出一团氤氲的墨气,墨色在空中似在水中一边摇曳着扩散开去,一座房屋被那画工一笔笔“写”将出来。

    景年惊呆了,不及他连声追问,甫成已将洛阳兄弟会据点的房舍尽数画在空中,又提笔于屋中院内一抖,几点墨汁飞溅上来,又随着空气一同变化,竟变出几分人形来了。

    “甫成兄,这究竟是什么神仙术法?!”

    一问无人,唯余风声。定睛一看,哪里还有甫成的身影,他早已站在那洛阳的小院子里了。

    ·

    ·

    景年惊异不已,在院中四处张望触碰,眼角余光还能瞥见旁边有零星几个人影。

    “这是……这里是洛阳据点?怎么回事……莫非我是在……”

    “杵着干嘛呢,傻小子!”

    方才在晾衣杆前晃动的影子迎着他过来,景年立刻回身去看,却是个有些眼熟的短须阿伯笑着站在跟前,手中抱着个破木盆,嘴上叼着管脏兮兮的烟斗。

    “敢问……您是谁?”

    “不认识我了?”那阿伯把烟管拿下来,在木盆外沿一磕,“你穿脏的衣服,回回都是我跟刘阿大给你洗!”他笑道,“你忘啦,小子,你刚给大伙捡回来时,便是我跟玉儿妹子给你洗的澡!”

    景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难以置信地惊呼道:“你……你是老黄?!”

    是那个一边晾衣服,一边为秋月姨唉声叹气的老黄!

    想到这里,他不待黄叔回答,上前追问:“等等!黄叔,你不是已在郑勇家——不对……不对啊,崇宁五年的事……至今已九年了……”

    “哈哈哈哈……小子,你怕吗?”

    景年看着他的眼睛,才发现是灰败的两颗肉珠子,并无活人会有的神采。

    他不知如何作答。

    黄叔却笑起来,“哎”了一声,吐了口烟。

    “九年了么?九年了!我啊,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兄弟会眼下是什么样子,只晓得前阵子来了好些人,有断了手脚的,还有给人拔了舌头的,还有瞎了聋了的,都说是咱们的兄弟。”他磕了磕烟管里的渣滓,“不过呢,老黄我啊倒也放心,有个叫鸳鸯的姑娘一直将大伙好生照顾,还认了好些兄弟姊妹,便也没生出怨气来,免得再害了上头的人呐。”

    景年却无法像他这般潇洒,听着心里直痛:“竟如此凄惨,兄弟姐妹们……是我害你们受苦了。”

    “唉,小子,你打小聪明,就是一点不大灵光。你啊,忒心重!咱们导师也心重,但你呢,你是恨不得把啥有的没的都往心里头搁着,放也放不下,和导师一比,实在是差得远啊。”老黄笑眯眯地吸起烟来,“好小子,你要学会放下。”

    “我放不下,黄叔。自八岁时,我便连累你们为救我而死,哪怕过去多少年,我仍会梦见自己要替你们报仇雪恨,前路却漫天黄沙,寸步难行,报无可报……”

    “你小子,老黄我得好好与你说道说道。”黄叔把洗衣盆放下,睁着一双死眼走近几步,“自在湟州捡你回来,我们一直拿你当自己家娃娃养。我们呢,不盼你跟我们似的,背多少债、杀多少人,更不要你替我们报仇,只想看着你一点点长大成人,一辈子吃穿不愁、平平安安,过上个高高兴兴的好日子,我们啊,就心满意足了!”

    “大家的心意,景年都明白。”少年举起自己断指的左手,给惊讶的老黄看,“只是我长大了,也想教更多与我一样的百姓也过上好日子,便也决意走了这条路。”

    老黄嘬起烟管子,盯着他缺掉的无名指根,啧啧不语。

    “可是,我做了刺客,却没法像我想的那般保护大家……不仅如此,我还屡屡失误,牵连了整个兄弟会狼狈逃亡……我……是我害死了他们……”

    “怎么……”老黄缓缓开口,“如此,便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黄叔,我曾以为豁达极为容易,却不想,有朝一日生离死别当真生在自己身上时,却实在做不到放下……”景年垂首。

    “你这么说,要我们怎么做好汉?”老黄翻着一双灰白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我们自个儿走的这条路,便没寻思过甚么连不连累、可不可惜。我们可都是为了刺客大业而死,哪怕兄弟会里的人全都死绝了,只要世上还有一心为民的好汉肯振臂一呼,那我们的血就一滴也没白流。”

    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手,拍了拍景年的肩膀:

    “小子,我们选的路,从不会后悔。你非要替我们后悔,岂不是小看了我们这群英雄好汉!”

    老黄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得呛了口烟,咳嗽不止。

    景年发愣许久,忽然回过神来,为他拍打着仍然结实的后背,却被黄叔轻轻推开,怕他沾到死人身上的污秽。

    “小子,我们都好得很。你啊,好好的,一个也莫挂念。”他直起身来,抽了口烟,又咳了几声,“若你有空,转告李祯——他也快到跑不动的时候了罢,唉。没事便多歇歇罢,可别早早地就来我们这儿了!”

    “我会的,黄叔……”景年抿唇,继而蹙眉抬眼,绕过老黄的手,又轻轻抓住,感受着那双手上微微有些黏腻的冰凉,“我会告诉伯父,也会尽我全力,照顾好他……照顾好兄弟会。”

    “哈哈哈,好哇……你是长大了,乖娃娃唷……”老黄咳了一会,终于安定下来,喷出一股烟气,熏得景年也忍不住咳了两声,“去吧,小子,老黄我想说的都说了了,你便回去罢。回去之后,好好睡去,到天亮之前,都莫要醒来……”

    老黄的身上渐渐发散出许多舒卷的烟气来,萦绕在两人之间。景年扇了扇眼前的白烟,只觉得黄叔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影也仿佛重叠了许许多多层人影,形如鬼魅。

    待他被烟气呛得又是一阵咳嗽,再抬头,老黄的身影已走向远处,而他走去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站着越来越多的人,他们面容模糊,体态各异,都如生前一般笑着嬉闹着,亲亲热热、勾肩搭背地从晦暗处走出来,站在远方。

    老黄背着手,带着他的宝贝烟管走向他们,又慢慢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不由自主要跟过来的孩子,轻轻地用手叩了叩心脏。

    “别过来啦,小子,你听,你听罢。”

    景年站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们挥起手来,看着他们站在模糊不清的烟雾里,用力地呼喊起他的名字——

    “张家娃娃!你都长这么高啦!”

    “景年!哥儿想吃酒了,这里都没有酒!”

    “景年小哥,我养的鸽子瘦了么!你帮我看看,你记得看看啊!”

    “景兄弟!嘿嘿,这里,看俺这里!”

    “张二哥,我有人陪着扑钱,你可别急着来!”

    ·

    “张哥哥,姨姨和孔哥哥,就劳你照顾啦!”

    ·

    他们无一例外地笑着大喊,努力朝他挥动双手,哪怕他们的面容已无法被他目睹,也在欢欣雀跃地喊出一句句有如撞钟声的别话:

    ·

    ——回去罢,放下罢!

    替我们继续走,继续往前走!

    替我们腐烂的双眼,去这条路的尽头看一看!

    看看那个处处长满火把的世界,是不是连天上的太阳都要自惭形秽!

    去吧,去吧!待到功成之日,莫忘了把你闯荡江湖的故事,一并也讲给我们听!

    ……

    ·

    “都听到了?他们这帮年轻人,可憋得不轻啊。”老黄笑着放下烟管子,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小子,来日方长,不如归去。黄叔不送你,你,自己走罢。”

    说罢,他与身后众人转过身去,向着景年凝望的方向渐行渐远。

    少年追过去,将手扩在嘴边,用力回喊那些已逝之人的名字。

    “黄叔!”

    “玉儿姊!”

    “小陈哥!”

    “——鸳鸯姑娘!”

    但他们没有回头,没有回答,只是追逐笑闹着向着来路远去,身上飘下一层层雪似的粉末来,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直至看着那些呼喊的兄弟姐妹们散作白烟远去,老黄再次转过身来,不舍地遥望了一眼景年,继而笑着摇摇头,阻挡住想要追过来的少年郎,回身向前,化作烟雾一团,转瞬不见。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缓缓将手举起,像少隹临行前那样叩在心口,继而叉手胸前,恭恭敬敬地向着他们离去的方位虔诚一拜。

    ·

    烟气缥缈,汇聚于一颗烛火。

    ·

    ·

    幻象散去,甫成幽灵似的从一旁走出来,转到他的身前。

    “都看到了么,景年兄弟?”

    “我……都看到了……”他恍惚着回答,“甫成兄,为何我能看到已死之人的身影,还能与他们言语……这究竟是什么仙术?”

    甫成却不回答,自顾自道:“看到了就走吧。这些东西呀,可不能招太久,要是着了相,要走火入魔的。”

    景年看向他,只觉得眼前依然模糊不清,却隐约看到甫成挥笔蘸墨,直冲冲往他眉心一刺,但闻耳边一句“开眼”,整个人便从头到脚一个哆嗦,坠入没有实地的黑暗中。

    ·

    ·

    不知坠落了多久,只觉出身子一震,好似身体跌到了地上,伏案的少年登时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在桌上胡乱拂了一把。

    原先摆在案边的漆盘被杂物推挤着向外滑出去,重心不稳,接着便整个儿打翻下来,把上头好端端搁着的茶壶噼里啪啦打了个四分五裂,点心也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

    这声爆炸似的脆响令他立刻恢复了神智,他抹了一把脸,四处看看,才发现自己方才竟抱着信纸睡着了。

    ——睡着了?

    方才那些人,还有赵甫成,都是他做梦?

    景年扭头看了看方镜,却见眉心不知在哪蹭上一道墨迹,刺眼地扫在眉间。

    似梦似真,教他一阵恍惚。

    他捏着信,用力攥了一把,随后轻轻放开,长长一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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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沾上灰尘的糕点,景年狼狈起身离案,蹲下去,捡了几块大些的茶壶碎片,手指却毫无防备地被锋利的边缘划了几条小口,殷红的血珠便在一条细细的红丝线上试探着冒出,堆在伤口附近。

    他在身上擦掉血迹,衣服上留下几条斜斜的红印来。

    地上的点心在烛光中留下一条条长长的黑影,景年挪动两步,捡起离他最近的一块金葱糕,拿袖子擦去上面浮土,吹又了吹,捧到嘴边,狠狠地咬下一大口。

    金葱糕的味道极为浓郁,即便已经凉透了,面香与葱香依然在唇齿之间萦绕。

    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咀嚼,一边将余下的糕饼在手心里攥得越来越紧。

    不知怎的,随着最后一口点心咽进喉咙,眼眶中却无端落下两行泪水,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这条水痕奔涌而出,在他的下巴处聚拢、下坠,又奋不顾身地砸向冷清的地面,在烛光中闪烁不休。

    ·

    景年蹲在地上,任凭散落一夜的头发被衣裳拱得乱七八糟,只把双手抵在额前,喉中呜咽、哽咽、啜泣,复而悲伤难抑,便抱住自己两肩,埋首胸前,不再努力压制抑止不住的泪水,只在那倾泻不断的泪滴声里,将满腔的委屈、思念与不甘,化作一场放肆又任性的号啕。

    ·

    ……

    ·

    月色下的院子里,在禁闭着哭泣之人的门外,忽地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人影迎着烛光,站在无人把守的屋门前,听着里面无助的哭声,也险些落下泪来。

    她捂着心口,披着一头辉映月光的金发,将手轻轻覆在门上,静静地听着她心爱的、已然长高长大的小儿子哭得像个六岁的幼童,却无法走到他身边去,无法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那样,伸出手,抱一抱他。

    这悲楚令她感同身受,她的儿子在哭什么,为谁而哭,又为何落得悲哭之境……此间缘由,一应奔涌在母子相连的、特殊的血脉之中。

    于是她尽力推着那道门缝,在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话语便能化作她自己进到屋内,陪伴在孩子的身边。

    ·

    ——呼格勒,我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春日晚风仍冷,金发的母亲与她碧眼的儿子为门阻隔,相距不过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