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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柒·伪善者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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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真无邪险遭其贼,真相浮露伪善者谁——

    ·

    上回说到:景年重返高家园子意外发现密道,一路过去,竟摸进了云山之中。但山气阴邪,见到卜小妹的景年竟被不知什么“人”缠身而来,被小妹驱散后,终于恢复正常。不知为何,小妹处也没有宋姑娘的踪迹,听闻她下山去找自己与另一“姓张的哥哥”,景年马不停蹄地下了山重返镇子,终于在一场误会之后,见到了宋姑娘与一位诨名“船火儿”的兄弟,张横。

    三人交流一番,决定立即返回云山山腰接小妹,而此时的五里镇外,似乎有谁人正坐着马车赶赴回来……

    ·

    ·

    ·

    三人一路绕远,马不停蹄地出了镇南有人家的地界,花了约摸半个时辰,总算从另一侧到了云山脚下能上山的小径。

    眼下已近子时,宋沅见山路近在眼前,再往上不久便到了小妹藏身之处,便暂且停了步子,拉住二人:“哎哎,你二个慢着,小妹就在上头了,她有通灵的本事,又有满山的东西护着,不会有事。咱们在此稍微歇口气,横哥儿,你且代我在周遭巡逻警醒;景兄弟,我且把今儿探得的消息与你说说,等会见了小妹,也好周全。”

    张横点了头,便伏在草里远去了。景年走过去:“你且说说,究竟出了甚么事?”

    “原以为高卜两家闹的是桩口角小事,却不想另有牵扯。”宋沅叹道,“景兄弟,说与你之前,你可要想好了。此事大有可查之处,但若要这样查下去,恐怕难以脱身了。你怕么?”

    “你只管说罢。”

    宋沅便也不二话,低声道:“高家有鬼。”

    景年稍一寻思:“果然是高家不对,小妹真是遭人抢来的?”

    “不不,若是便好办了,可你道怎的?小妹却真如高盛所言,自己将自己送上门来的。”

    景年不解:“怎么会?她正是豆蔻年华,何故如此?”

    “说来话长……”宋沅瞧了瞧张横在远处打的平安手势,拉着少年往山路处走了两步,“小妹年纪不大,心性天真,与我说了不少家里的事。”她道,“原来这五里镇上的,都晓得卜氏兄妹之父酗酒好赌。前不久,小妹在家中听见父兄吵架,那当爹的也不是个东西,竟趁醉将兄妹二人殴打一番,又骂小妹天生鬼眼克死亲娘,幸亏那做哥哥的牢牢护着,小妹身上才没落下伤疤。”

    “竟有这般愚父!”景年咋舌,“只是爱赌之人倒是常有,这与小妹进高家有什么干系?”

    “你听我说来。正是那一回,小妹知晓家中缺钱负债,又见大哥受苦受累,心里难过,便不想再给家中添麻烦。找上高盛,签下卖身契,将高盛拿的三千两银子还了讨债人,人也就进了高府。”宋沅继续道,“我初闻此事,心中疑惑,小妹才多大,怎会想到将自己卖到知县家中去?再一问才知,原来几年前高家刚来时,那高盛便看上了卜家小妹,此后时常寻机见面,其间不定说了些甚么教唆引诱的话,这才教小妹后日动了卖身还钱的心思。”

    景年思量片刻,沉声问:“原来如此,是以白日里高盛所言未曾强抢是真,卜相侯说未卖至亲亦是真。只是我记得,那契据上写的是‘卜相侯’三字……小妹既然是自个儿卖身还了钱,为何还要写兄长大名?”

    宋沅摇摇头:“小妹久居家中,未曾经历险恶,心机忒浅。我问她此事,她竟以为写下兄长大名便可教高家放心,也能教她哥哥活下命来。”

    少年不大明白:“活命?不过是一张契据,又不是生死状,活命怎讲?”

    “她自离家出走,便知道卜大哥必定会苦苦寻找,若教他带回家去,那替爹爹还的三千两银子便得归还高家。可银子已经先教高盛替卜家还上了,又怎么要得回来?若要不回来,那来要人的卜大哥便要被追债的扣下,凶多吉少了。高盛拿这话将小妹哄怕了,便教她一个法子,只要写上兄长大名,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卜相侯便没法强带人走,卜家那三千两债务,便可安心两清了。”

    “这高盛年纪不大,却能有这般心计!”景年听得皱眉。

    “是啊,而且此人狡猾不止于此——景兄弟,你猜猜卜家欠下的债,是甚么人放的?”

    景年看着宋沅,眼睛慢慢睁大了:“难道是……高家?”

    宋沅点头:“没错,这事还是横哥儿打听到的。卜父在天祥赌庄欠下巨额债款,那赌庄老板娘不是别人,正是高盛之父高知县的美妾……”

    “我道怎的,原来欠的就是高家的债!”景年脱口道,“那小妹卖身换的钱岂不是又回到了高家手上?那高盛还如此教唆,他可当真心安!”

    “可别被他长得那副纯良模样诓住,”宋沅耸肩,“他爹干过的好事,他可一样都没落下!”

    “还有甚么好事?”

    “还记得我说‘高家有鬼’么?”

    “自然记得。”

    “这话,可是从小妹嘴里说出来的……”

    宋沅留了个眼神,教他自己寻思。

    景年略一思索,惊叫道:“小妹能见鬼怪,那‘高家有鬼’四字……难道高府之内,真有鬼怪冤魂盘踞?!”继而回想起高家园子里那挥之不去的泥腥味,后怕道,“难不成高家那宅子底下,还真埋着甚么人的尸首……”

    “没错,但你放心,高家倒没埋着甚么尸首遗骨——只是高家手上的确有不少人命案子,死在他家的人,大多都被高盛安排着运到云山里头,草草埋了……”宋沅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可不怪我不愿再走那地道,实在是太……太晦气了。”

    “那密道原是运尸用的?”景年眉头紧蹙,“高家何故杀人?”

    “别急,后面的事,小妹便不晓得了。我送她上去藏着,又差方便走动的横哥在城外头拦人问话。问了许多赶夜路的不肯说,直到亮了刀子,才问出来这么一回事……”宋沅抱着胳膊,胸中有些恶心,“高家放纵小妾开办赌坊,一来敛财;二来掌控五里乡民;三来,便是为了高知县父子借赌场放债的由头,将良民百姓逼迫得家破人亡,再将他们家中模样好看的女子教唆卖身入府……尔后,每得新爱,纵情玩弄;不分昼夜,极尽所能……那些可怜的女儿家,教他们糟蹋个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下场往往只有一个——死。”

    景年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下来,久久不语。

    宋沅胸中一阵翻腾,险些吐出东西来,便强忍着,愈发抱紧自己胳膊。

    二人听了许久的风,那少年才一字一顿道:“好个高家,竟猖狂至此……”

    又压抑住脑中一根紧绷的弦,强作冷静:“姑娘探来的消息着实可怖,我原想高盛撒了谎,却不想连这堂堂知县竟也犯下如此罪行。难怪好好的一个镇子,到夜里便沉寂萧条,如今一想,定是高知县纵容放肆亲眷作恶横行才至于此,当真是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有其父才有其子,高盛如此狡猾虚伪,他爹恐怕更甚。”宋沅摇头叹息,“今日我们闯进高府,幸好未被高知县目睹。只是你来之前,我们二人又自旅店内听到闲言,说是高知县今夜便要从另一镇回程。若他回来了,咱们这事可就不好查了。”

    景年无言。

    宋沅便继续道:“唉,咱们的事且不提,却是你说对了。可怜这么大个镇子,但凡想在这里做个买卖,若不投奔高家、为他们卖命,便难以营生。这高家仗着天高皇帝远,真真是青州一霸了!”

    “慢着!”少年问她,“你说凡是五里镇内商户,都投奔了高家?”

    宋沅点首:“是,怎么了?”

    旋即激灵开窍,掩口低呼:“不好……若他们都为高家效力,那你我今日打听打探的事,岂不是很快便会教高知县父子知晓?糟了!若是他们发觉我们已查到赌坊和园子,小妹又不在,高盛必会疑心到我们身上!”

    继而有些慌乱:“怎么办,怎么办,高知县就要回来了,待他知道此事,莫说你我,只怕是卜家无辜兄妹也难保性命……”

    “姑娘莫急,”见她脚下转圈踱步,景年便拦住她,冷静道,“你说得不错,眼下事情恐有变数,我们得在高家人追来之前找到脱身之法——”

    “也得将卜家兄妹救出高家魔掌!”宋沅打断他,自己又有些着急,“可眼下我们就是带着他们趁夜逃也难以逃出多远,何况卜相侯是农人,不会弃地流亡;与你一同来的那些先生们也还在镇子里。高知县回返之前,我们没法儿将他们也保住,要是能有个飞天遁地的法子便好了!”

    “飞天遁地……”景年心生一计,“有了!不知姑娘恐高怕水么?”

    宋沅瞧他:“你想到甚么法子?”

    “我见小妹时,在山腰听见附近有瀑布流水,水声颇大,料想下面必有水潭。你说飞天遁地,若我们能引高家的到这里来,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佯作跳崖身亡、实则潜水逃脱,便可瞒天过海逃去他处,也可为我家先生与卜大哥挣出一分逃亡时机了!”

    听见“潜水”二字,宋姑娘眼睛一亮:“咦!虽是极冒险的法子,但恰好横哥儿会水,又善驾船,我教他弄条船提前在水中接应,便可顺水跑出去了!”

    “那便好!”景年握拳,“我们便先如此计划,趁高家人还没追来,我先绕路与先生他们报个信,教他们想法子火速出城躲避,越远越好!”

    “哎,你别去,还是喊我那横兄弟去罢,他是江州口音,又没在高家前露过面,比你我方面走动些。”

    “也好,那便劳烦你家兄弟了。”

    正寻思着如何与择端先生知会,景年忽回想起来前先生引灯时与他随口说的话,好容易轻松起来的神色渐渐又凝重回来,惹得宋沅一直看他:“景兄弟,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忽然想起一事,”少年如实道,“我家先生白日闲逛,回来天色已晚,恰遇高盛回府。眼下已过去二三个时辰,那高盛虽没往南边园子来,可小妹的事又能再藏几时?”他抬头往山上看,“宋沅姑娘,时间不多了,我们先行上山,再做打算!”

    “好,便按你说的来!”

    宋沅起身去了巡逻的张横处,差他去依次报信,想了想,又教他及时联络还在青州府的兄弟,以防不测。

    ·

    上山路短,不到一刻便到了破庙。景年踏着山路,总觉得比头一回来时走得快了。

    庙里藏着的卜相宜好似听见通风报信似的,提早便出了庙,在路边等着迎宋姐姐与景哥哥上来,二人便带她回去歇息。景年坐不住,出门在庙四周探路,发觉庙后一条极为隐蔽的小路通往一处断崖,下面还真有一片大湖,那湖的远处还有隔壁镇上的两户渔人,心中稍稍安定些许,便回了破庙。

    相宜小妹倚在宋沅怀里,两人并着坐在庙内佛像后头。景年回来时,宋姑娘一面拍手安抚小妹,一面细声闲谈,好似在聊高家的事。

    “宜儿,我听景哥哥说你不肯跟他回去,为何不愿下山?躲在这种破庙里,却不如一早与你家哥哥团圆了。”

    卜相宜紧紧靠着宋沅,小声道:“哥哥疼我,可村里人说宜儿晦气……宜儿如果和哥哥团圆,哥哥会被村里骂,还会被爹爹打,我们家还要欠高盛哥哥的钱……”

    “妹妹别听那些话,你哪里晦气,瞧瞧你的小脸,多可爱。”宋沅打断相宜,捏着她干瘪的瘦脸,又不经意地问,“高盛对你好么?宜儿怎的都唤他是哥哥了?”

    “高盛哥哥以前待宜儿好,村子里说宜儿晦气,高盛哥哥不说,还买糖人给宜儿,夸宜儿穿得漂亮、模样可爱,还说宜儿虽然家里穷,可打扮打扮,他都愿出五千两银子买呢!”相宜眼睛亮晶晶的,又渐渐黯淡下去,“可是后来,宜儿在高盛哥哥家看到了许多许多的姐姐,一直跟着他飘来飘去、转呀转的,宜儿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只知道她们心里好恨好恨,都在恨着高盛哥哥呢。”

    宋沅抬起头,和坐过来的景年交换了个眼神:相宜果然能看见高盛手上的冤魂,可她年纪实在不大,看来还不晓得高家究竟干过甚么事。

    景年便开口问道:“高盛那厮,还没对你做过甚么事罢?”

    相宜偎着宋沅,怯怯地看着这个背后也曾跟着两个怨魂的哥哥:“什么意思呀?”

    宋沅拿胳膊肘拱了景年一下,使了个眼色,又哄着相宜道:“没什么没什么,不必知道。妹妹不知道,姐姐便放心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多时,相宜就缩在宋姐姐怀里睡着了。

    见她睡得还算踏实,宋沅便拉了拉景年,悄声道:“听到了么,这孩子天真无邪,甚么都不晓得,那高盛便凭一张破嘴骗她言听计从……只怕我们来得晚些,那厮又要多糟蹋一个好姑娘了。”

    景年看着相宜道:“高盛实在阴险,装相也是一把好手。起先,我见高盛如此坦荡,还真以为是卜相侯见钱眼开将妹妹卖掉,与他没好气地说了句话。这回逃出去后,我得给卜大哥赔不是了。”

    “这世上,哥哥怎会因为钱把妹妹卖掉?景兄弟却也是想得忒周全了。”

    “会的,”景年出神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为了钱,一个妹妹又算得了甚么,手里一条好用的命罢了。”

    “是么……那幸亏我家哥哥不曾卖我,我还得谢他一谢。”

    “你也有兄弟?”景年看她。

    “嗯,”宋沅轻轻应声,“义兄,只是待我如同亲人一般。”

    “那也不错,”景年低下头,“我也是有兄弟的,家中行二。只是我大哥……唉!有苦说不出。兄弟姊妹里头,谁居于长位,便常常以为自己可主宰一家性命,却不知手足亦是有血有肉之人,也有自个儿的命要活。”

    “谁说不是呢,我那哥哥,也喜欢管东管西。今儿替人择了姻亲,明日又胡乱点个婚,后日想起甚么事来,又教人来来去去与他跑腿,我便是这么给他打发出来的。”宋沅唉声叹气。

    “你家哥哥是甚么人,如此管来管去,你还愿为他做事?”

    “是啊,知人先知心。我家哥哥虽有这样那样教人烦恼之处,可论本心本性,他可真是条英雄汉,也是许多人的好哥哥。”宋姑娘笑道,“至少,能教我家雷火脾气的横哥儿也敢带着同胞兄弟心服口服地跟着他闯荡。你呢,景兄弟,你家哥哥又是甚么人?”

    景年寻思片刻:“在东京,替人卖命。”

    “咦……要说这个,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我家哥哥身边倒有个同样曾在东京给人卖命的林冲兄弟,可惜,若不是那高衙内,他眼下前程可好呢。”宋沅歪头道,“对了,若你哥哥也是这般操劳命,不如找个时机问问,我将他与你一并引荐给我家哥哥,怎样?”

    景年立即摆手摇头,撇嘴道:“罢了罢了,他长我十余岁,脾气又不好,爹娘都使唤不得,我可不愿与他共事。否则动辄得咎,还不知自己图甚么来的。”

    “嗳,莫要这样说,长兄如父,想来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嘛。”宋姑娘笑道。

    “他么,”景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好似在赌气,“但愿如此罢。”

    二人守着相宜闲侃许久,精力终于要支撑不住了,便约好一人值守半个时辰,直到张横回来会合。

    破庙里便一时安静了许多,除去地上偶尔爬过的老鼠窸窸窣窣,一时间,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吐息声,与守夜的那个来来回回的踱步声。

    ·

    然而,二人等来的并不是船火儿,而是山脚下着起来的一把火。

    ·

    热气逼来之时,正值景年歇息。却听宋沅一声尖叫自外跑进来:“景兄弟,快醒醒!高盛那个歹人果真追过来了,他带了人来,在烧山脚的林子!”

    景年睡眼惺忪,噌一下弹坐起来,拔腿冲出庙门,却见天光大亮,庙前空气已弥漫阵阵黑烟,往山下看,树木焚烧的火焰已一跳一跳清晰可见,伴随着毕毕剥剥的响动与热气一同向山上蔓延。

    听见山腰上有动静,那高盛便在山下喊起话来:

    “少侠!女侠!我晓得你们在山上躲着,将我家的人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他定是夜半发现人不见了,顺着密道找过来的!”宋沅在景年身后道,“好一个放火烧山!小妹不在,高盛知道事情败露,便吃准你我没权没势,想将你我连带着所有罪孽一并烧死在山里!”

    景年紧紧捏着拳头,在熏上来的烟雾中环视四周山脚的火焰。

    “张横来得慢了,好在他胆大机灵,若见高盛带人围住山脚,必会打道往湖中侯着去!”宋姑娘将景年拽了一拽,“景兄弟,我们走!”

    “你带着宜儿走!”景年一把甩开宋沅手掌,“我殿后!不让高盛亲眼目睹,他不会罢休!”

    “你……好!你当心!”

    宋沅将躲在庙门后面的卜相宜牵着手领出来,望了一眼在山路尽头望着山下的景年,正要往庙后小路跑,便听那少年噌一声拔剑出鞘,再闻山下涌上来一阵嘈杂,定睛一看,竟是高家的家丁冒着火冲了上来,一拨人围住景年,另一拨挥舞刀棍,已冲着自己来了!

    “这女人要跑,追!拦住她们!”

    “跑!”景年回首咆哮,“快跑!”

    那少年一个挥劈劈开包围圈一角,继而指缝间银光双闪,追宋沅最紧的两个家丁应声倒地,后面三个一见刹住脚步,转而嚎叫着应战过来。

    见她带着相宜已经闪入山后,景年便放开手脚,袖剑出鞘,一手长剑劈砍,一手格挡偷袭,咬牙与家丁群战了四五回合,竟堪堪刺倒了三四个。正酣战间,又听一阵热闹,挂了彩的几个纷纷让开一条道来,却是那高盛不紧不慢地上山来了。

    一见家丁松懈,景年收回袖剑,转身便跑。高盛只在后头瞧他,待他即将拨草遁入山后悬崖,才在后头不慌不忙地喊道:“少侠!你别急着寻死,你死了,你家那位东京来的先生瞧着文质彬彬,想来一个人,怕走不出这城门罢!”

    这一招教景年硬生生停住脚步,回头瞪目喝问:“高盛!你想做甚!”

    高盛走近了些,伸脖子往山后悬崖看了看:“哎呦,那女侠带着小娘子,是死了还是跑了?无所谓!男的还能多撑几天!——少侠,你私闯我家宅院、劫走我高盛的人,不给个说法,啧啧……不大合适罢?”

    景年盯着他近前来,身后就是百丈瀑布悬崖。

    面前的则是笑面虎高盛与漫山大火,风声呼啸,在红色的林中尖锐刺耳,仿佛游魂啸叫哀鸣。

    他站在距瀑布断崖三步之遥的地方,死死瞪着胸有成竹的高盛,不由得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

    山火愈发炽烈。

    飞瀑击水轰鸣。

    他看着眼前凶恶的家丁与一副善相的年轻人,额上流下一条汗。

    来者不善。

    满山的鬼魂算甚么,这活生生的笑着的人,才是要来索命的恶鬼——高盛定是提前在择端处布了埋伏,才在此时天亮之后,才赶来围剿!

    可此时若束手就擒,只怕这高家杀惯了人的,必不会教他活下命来……

    怎么办?

    来青州前,他亲口答应阿娘与哥哥定会活着回去,连甫成兄也再三嘱咐,谁能料想在这荒山野岭碰上个地痞镇霸,莫说自己的性命,连择端先生一路十六人也教他操纵于股掌……

    景年与高盛对峙着,在越发旺盛的火焰声里汗流浃背。

    活命,谁不想活命?

    ——可一人活命,换得十六人乃至更多人死,这种活法,他不要!

    ·

    “高盛,”他打破僵局,开口道,“我不还手,让我家先生与卜大哥悉数撤出镇外,你做得到么?”

    高盛扭头与家丁耳语一阵,又扬声道:“好说!少侠,等你一句话,这事儿立马成!”

    “你最好说到做到,”景年从崖边向高盛走了两步,“否则,我便是在哪里,也要割了你的脑袋!”

    “好!是条汉子!”高盛应声,“你放心,我高盛区区县令之子,怎么敢动东京城里来的大人物?少侠,请吧!”

    景年沉默着走向他,被家丁卸去兵刃、押解起来,押向即将被山火吞并的山下。

    经过高盛面前时,少年一双蓝眼越过被火风吹得乱拂的头发,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依旧无辜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来:“卑鄙无耻!”

    高盛听得清楚,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卑鄙如我,才是高盛!”见景年还在阴着脸瞪他,便又笑,“怎么?怎么啦?教皇帝老儿管我啊?哈哈哈哈!只怕你这穷山野里钻出来的刁民没那个本事!”

    他望着眼前炽热的火光,大声道:“来人啊!烧光这座阴山!管它甚么鬼啊怪的,通通给我烧个干净!烧得成了灰,老子重重有赏!”

    继而越过沉默的景年,大踏步走向山下:“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