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文学 > 剑阁闻铃 > 第84章 第84章

第84章 第84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第九特区神级影视大穿越汉化大师逆行诸天万界我一个人砍翻末世蜀山道主我的分身帝国从同福开始无耻术士

一秒记住【复兴文学 www.fxwx.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金不换身形修长,自是剑眉星目一派风流,浅云色的锦缎衣袍上盘着层层的金色绣纹,在天光下折出细微闪烁的光泽,立在泥盘街这样晦暗的地方,似乎实在光鲜得格格不入。

    然而当他垂下眼角,用那种丝毫没有掩饰的眼神看着人时,瞳孔深处那种底色,其实从未变改。

    纵然是周满,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只是前世在齐州,她也曾有过门众万千,也曾想过退一步、忍一时,不与世家为敌。门中有人提议先发制人,对神都世家下手,她并未答允;就连与三大世家起了冲突或许想寻求与她联手的金不换投帖来拜,她也避而不见。

    然而最终结果如何呢?

    “无论你今日做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只是金郎君……”前世玉皇顶上宫观倾倒、尸横遍野的场面,又在眼前回闪,周满垂落的手指悄然紧握,同样用那一双认真的眼回视着金不换,只轻声问,“诚如你所言,你不能只顾自己,愿意忍、愿意退。可是,你问过你口中的‘他们’,是否跟你一样,也愿意忍、愿意退呢?”

    金不换想过,以周满的性情,多半会劝阻他,可绝没有料想,她会这样问自己——

    他们,是否也愿意忍,愿意退呢?

    这一瞬间,浮现在耳旁的,竟然是当日那妇人凄楚愤然的声音:“可现在呢?被人欺负上门来,还忍气吞声!你金不换难道就只有这点本事、这点脾气吗!”

    他一下就愣住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周满也不去打扰他,只是放眼去看外面泥盘街上那些忙碌的人。

    她知道,有的决定,或者说抉择,并不是那么好做。

    小楼楼头,一时安静极了。

    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一片喧嚷,紧接着就是一阵大呼小叫的叱骂:“金不换呢?什么狗屁玩意儿!叫他给老子们滚出来!”

    周满一听,几乎立刻皱起了眉头。

    金不换也骤然回神,面容瞬间冷肃。

    外头自是有人将他们拦住:“站住,你们想干什么?”

    那些人毫不客气:“不关你的事,赶紧叫金不换那小叫花子滚出来!我们有事找他!”

    怎么听怎么来者不善,是宋氏金灯阁那边终于来人寻衅了吗?

    两人对望一眼,目中皆凝出几分沉冷,也顾不得再继续先前的话题,一前一后径直下了楼来,走到外面。

    可谁料抬头一看数十人,竟都是熟悉的面孔——

    哪里是金灯阁那些修士?

    分明全是衣着朴素、一脸不快的泥盘街百姓!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那米铺的瘦老板,前些天在大水里被掉下的房梁砸中了脑袋,伤处虽已包扎起来,可仍渗出些血迹。年纪已经不小,头发白了一茬儿,但骂人的声音就属他最大。

    周满与金不换出来,见此情景不免错愕。

    瘦老板抬头看见两人,却是火气更大,举起来的手指头差点没戳到金不换鼻梁上:“牛棚里养鸡,你架子倒是不小!搞这么多人拦在门口,怎么着,大家伙儿想见你还得过五关斩六将不成?”

    守门的几个伙计也气得够呛:“我们是近两日才加派了人手,防备这边出个万一,你怎么不讲——”

    但话还没说完,已被金不换抬手打断。

    他并没为自己辩解,只是看向以瘦老板为首的众人。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穿着齐整的店老板,也有衣衫褴褛的叫花子……

    众人全都站在门外,也看向他。

    金不换先躬身道礼,然后才问:“诸位找我是为何事?”

    瘦老板没好气:“为什么找你你心里没点数吗?”

    守门的伙计听见他这一点也不客气的训话似的口吻,眼睛都瞪圆了。

    周满眼角也是一跳。

    若换了以往,她这会儿说不准已经拔剑出鞘;但在听金不换讲过他在泥盘街的过往后,再看眼前这帮人,却变得格外能够忍耐。

    金不换想了想:“可是前些天发下去的银钱还不够?或者哪里数目对不上?”

    瘦老板一听这,不由冷笑:“你还好意思说?”

    他直接一挥手,后面便有四人抬着两口大箱子出来,“哐当”一声放在了门口的地面上,打开来,里面满满当当,尽是金银灵石!周满见了一怔:“这不是……”

    瘦老板冷脸道:“这是你们让人发下来的钱,可大伙儿不要,今天特意给你抬回来。”

    金不换怔住,低头向那箱中看去。

    瘦老板却只盯着他,肃然道:“大家伙儿只是想问你一句,这两箱钱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金不换喉间顿时像被什么东西堵塞,过得好一阵,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若只有我一个人,自然能豁得出去。可我不是,我若冲动妄为,只恐宋氏因我之故牵连无辜……”

    “怕他们牵连无辜?”瘦老板胸膛一阵起伏,一腔怒火已完全无法压制,“都水淹泥盘街、当面砸人饭碗了!难道不是已经牵连了吗?大家伙儿命都差点没了,你还怕他们怎么牵连?他们还能怎么牵连!”

    声声质问,几如雷霆。

    金不换浑身一震,仿佛有一口大钟忽然被人撞响在他脑袋里,沉沉地发出嗡鸣——

    是啊,大家命都差点没了,还要怎么牵连?

    如果这都不算严重,什么才算严重?

    瘦老板身后,众人的目光皆是一般的仇恨,纵然身份低微,也绝无半点退却之意。

    一名皮肤黝黑的壮汉走了出来,竟是解下自己挂在腰间的钱袋,对金不换道:“我是四年前来的泥盘街,被人追杀,得了金郎君帮忙才在这里安顿下来。我女儿三岁,本就染着病,大水一冲,没救回来。听人说,金灯阁那些狗畜生千方百计跟你们为难。我一个臭打铁的,没攒下多少钱……”

    他低下头,只将那钱袋放在他们先前抬来那口大箱子上。

    与那满箱的金银灵石相比,这小小的、甚至沾满污秽的一只钱袋,看上去实在微不足道。

    然而在它被放在箱子上的瞬间,整座楼前,一片静寂。

    一滴眼泪落下,浸入了钱袋里。

    那壮汉抬起头来,重看向金不换:“对上世家,别人毫无办法;可你是金不换,金郎君,你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

    对上对方目光的瞬间,是一股莫大的战栗从心底里涌出,几乎将他整个人攫住。

    金不换人站着,动也动不了一下,更无法说出半句话。

    那壮汉放下钱袋,便直接离开。

    紧接着,却是一位老人;然后,是一名妇人,一个小孩儿……

    卖馄饨的,编竹筐的,收药材的,酒馆里给人跑堂的……

    有的是一只钱袋,有的是几块碎银,有的是两把灵石,有的甚至只是几枚铜板……

    不知何时,二楼栏杆前,先前厅内议事的众人都走了出来,站在高处,朝下面看着。

    最后是那位瘦老板,手里是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只对金不换道:“大家可以等,可以忍,但不怕被你连累。作恶的不是你,不要心怀愧疚束手束脚。这辈子,老子只受那婆娘的鸟气。老子宁愿吃糠咽菜,也不咽这口气!”

    话说完,把那钱袋重重一放,也转身走了。

    金不换面前,便只留下那两口不仅原样奉还,还被钱袋、灵石、金银等物,堆得高高的箱子……

    这一天傍晚,周满坐在小楼楼顶的屋脊上,手里拿着一小坛酒,看着西边日沉,赤红的亮色被深静的黑暗吞没,终于还是出了一口长气,拎着没喝完的那小坛酒,从楼顶上下来,到得二楼金不换门前。

    两扇门紧紧锁着,里面不见一丝亮。

    周满知道他还没睡,只站在门外问:“我能进来吗?”

    里面没有回答。

    周满便当他默认,直接将门推开。

    这一间屋子,正是以前他们深巷沽酒喝醉那一日,金不换用来收留周满的那间。

    只不过现在地面上嵌着的那些明珠,似乎应着主人心意,并未发出任何光亮,整间屋子昏暗的一片。

    周满走进来,脚下就踩到了什么。

    修炼过紫极慧眼的双目并不受光线所限,她一低头,便看见那是落了满地的纸,上面墨迹或浓或淡,画满了狂草,显然是书写之人心中极乱。

    周满伸手弹指,想要将那几颗明珠打亮。

    不远处却忽然传来沙哑的一声:“别点。”

    周满闻声回头。

    金不换就靠坐在书房右侧的角落里,手中捏着那一块干了的泥,闭着眼睛,并未睁开。

    周满顿了顿,放下了手。

    她想了想,还是向他走去,停步在他面前,只将手中那一小坛还未喝完的酒向他一递:“喝点吗?”

    金不换没动,也不回答。

    自瘦老板那帮人一走,他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出来过一步。周满见此情形,到底有些担心,于是蹲身下来想查看他的情况。

    可没想到,她手才伸出,便被他握住。

    黑暗里,有人轻轻将她拥抱,手臂环在她腰间,只将额头放到她肩上,声音模糊:“周满,借我靠会儿好么?”

    “……”

    他的温度传递到她颈间耳廓,周满还拎着酒坛的手指尖,几乎立时颤了一下。只是僵得片刻,到底还是放松下来,没有将他推开。

    她知道他内心的难处:“这世上本没有好下的决定,但你已经想好了,不是吗?”

    金不换仍闭着眼:“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若前面是条不归路呢?”

    周满静默,然后道:“那就走到黑,别回头。”

    泥盘街上,灯火已暗;就连云来街上那不尽的火树银花,都因这两日王宋两氏紧绷的气氛而早早熄灭。

    长夜宛若海水一般,漫过了整座小剑故城。

    一切都悄无声息,安静极了。

    但在次日清晨,当东方的第一缕光亮刺破黧黑天幕,勾勒出这一座城池陈旧的轮廓时,一面崭新、黑色的旌旗,被一匹驰过的快马重重插在泥盘街街口,大风一卷,便被吹起,猎猎招展!

    早起的人们,得了消息,或是推开尚有大水肆虐痕迹的破门,或是从暂时寄身的陋檐下走出,有的身上带伤,有的衣不蔽体,但竟都相携着,朝着泥盘街尽头方向走去。

    云来街上有些醒得早或是要出城办事的修士,在从朱雀道上经过,看见泥盘街口所插的旌旗和街上人的动静时,全都一头雾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奈前几天十余名金灯阁修士无辜殒命,凶手还没拿住,寻常修士岂敢再轻易前往泥盘街?

    即便有人想去打探,也实在有心无胆。

    周满带着王恕从病梅馆的门里出来时,已是卯正末,明亮的天光早已洒遍了整条街,也让街口所插的那一杆旌旗格外醒目。

    深黑的底上,只写着三个笔划凛冽的大字——

    不回头!

    王恕照旧是那身苍青的旧道衣,站在清晨淡淡的雾气里,远远看得一眼,便认出那是谁的字迹,不由赞一声:“好名字。”

    周满却一撇嘴:“怪,俗!”

    她似乎十分嫌弃,然而收回目光时,唇畔还是挂了一抹笑意。

    两人也不多话,并了肩,与街上其他人一般,一道朝着泥盘街尽头方向走去。

    那栋二层的小楼,依旧是昔日模样。

    只不过现在楼前已插着一面与街口相同的黑色旌旗,门口不远处摆开了几张长桌,上面摆满了钱——

    但不是铜钱,而是泥钱。

    比铜钱稍大,一样的外圆内方,却是以黄泥简单烧制而成,泥色未脱,看上去极为粗糙。

    此时金不换手下的余善等人,全都一脸肃然,站在木桌内忙碌了。

    桌前则排起了长队。

    并非泥盘街所有人都来了,也有不少人在夜里悄然远去避祸,但还留下的,今日大都来了。

    有名牵着稚童的妇人将半块银锭放到桌上,接过余善双手递来的一枚泥钱,低头看看,却不太明白:“这给我们做什么?”

    余善眼角微红,声音也低,显然是不久前才哭过,只道:“大家所给,是心意一片,郎君若写收条借据未免见外,便命我等挖此地黄泥烧制成钱,作为信物。‘不回头’新立,他日若有幸得存甚而壮大,凡持此钱者,不管散至何处、走到何方,若遇难事,郎君与我等,必倾力以赴、绝不有辞。”

    那妇人听后,无言半晌,然后一笑,只走到一旁,取下稚童颈上的红绳,将泥钱穿了,系在稚童手上。

    周满与王恕到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两人一个在大水当日杀了金灯阁十数修士,一个在大水退后拖着未愈的病体,开药写方救治了半条街,周围人见了,全都友善地颔首为礼,或者打声招呼,为他们让开道。

    门口木桌前,则还在继续:无论来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店老板还是叫花子,给的是成百灵石,数十金银,哪怕只是一枚铜板,余善都是认真郑重,躬身双手将泥钱递出。

    周满用胳膊捅了捅王恕:“我们也去?”

    王恕微微一笑:“自然。”

    这时金不换正好从里面出来,站在门口台阶上,微微蹙眉同那下巴颏上留着一撮胡子的蔡源说着什么。

    周满一眼就看见他右手里攥着几枚泥钱。

    两人走上前去。

    周满大大咧咧把手一伸,只道:“拿来。”金不换看见她,已是一怔。

    王恕也紧随其后,分明一个清隽温和的人,这时竟也学了周满那做派,把手一伸:“我也要。”

    旁边的蔡源都看愣了。

    金不换原本没反应过来,随即见周满一抬下颌,朝他手中示意了一下,于是低头一看,才瞧见自己手里的泥钱,明白过来。

    他心情本不轻松,然而此刻看着两人到底没忍住一笑,拿了手中泥钱,往他们掌心里各放一枚,只道:“你们来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