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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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一天之内,艾琳竟然收到了两次审判庭警告。

    她困惑极了,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又是怎么得罪了人。

    乌兰飞快地跑开,马尾辫在身后甩出利落的半弧线。

    被人这样明晃晃排斥,让艾琳感觉有些难堪,她的胸口微微收缩起来,低下头,快步往前走。

    穿过走廊,阿尔法审判厅的方形合金大门出现在眼前。

    艾琳走上前去,大门自动分开,她望向里面。

    正前方是半圆形的审判台,设有巨大的全息投影,无论身处审判厅的哪一个位置,都可以看清审判台上的景象。

    台下是审判席。一百张合金座椅排成整齐的方块,每张座椅的扶手上设有两个按钮,左边是“有罪”,红色;右边是“无罪”,蓝色。

    艾琳以前只看过审判庭的照片,今天是第一次来到现场。

    她稍微环视一圈,看到扎着马尾辫的乌兰时,她迅速移走了视线,回避这个莫名其妙说了她一顿,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女孩。

    顺着光标指引,艾琳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的位置距离审判台不近不远,不靠边,也不在中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让她由衷地感到安全。

    坐下之后,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审判厅的座椅。

    明明是一样的合金,摸起来的感觉却比工作间的座椅好太多了。

    她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的不愉快,默默开始盘算着结束庭审之后的事情。

    等她领了天然食品回去,艾薇也该下班了,姐妹俩一起分享美食,然后照顾艾薇睡下。再之后,她会拥有一段长长的闲暇时间,可以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口,看夜晚照射在云层上的射电灯,好好放松一下身心。

    想到这里,艾琳心里忽然涌上一些愧疚——她能够拥有这份惬意,是因为有一个可怜的女孩被杀害了。

    她竟然有好一会儿没为那个女孩难过。

    ‘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艾琳的身体微微发冷,‘我好像,真的不像别人那样热爱自己的同胞。这种时候,我居然只考虑自己!’

    艾琳偷偷环视四周,她发现附近的人们脸上都是义愤填膺的表情。

    她心脏一缩,赶紧抿紧唇角,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异类。

    15点30分。

    一台执法机器人押送着被审判者,来到审判台中央。

    艾琳望向巨大的全息投影。

    “咦?”

    她惊奇地发现,叛徒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尖嘴猴腮一看就是坏人,而是长着一张憨厚和蔼的脸,是个老人。

    他的腿脚似乎不那么灵便,执法机器人用枪管推了他一下,他踉跄着差点摔一跤。

    艾琳忽然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太对——既然这个人是叛徒,那么人工智能为什么要把他送上人类的审判庭呢?叛徒难道不是人工智能的走狗吗?它们为什么要审判自己走狗?

    艾琳琢磨了半天,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她想,艾薇喜欢和人交流,见识比自己广得多,说不定她会知道,回去记得要问问。

    庭审开始了。

    全息光幕亮起来,上面在播报受审者的罪行。

    艾琳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

    渐渐地,她察觉到不对。

    当她听清楚受审者的身份时,不禁坐直身体,睁大眼睛,嘴巴也张成了“o”型。

    她比刚才更加迷惑了。

    被审判者,并不是杀害女孩的凶手!

    他是一名拾荒者,今天早晨在偏僻的垃圾站巷里目击了凶杀案件,惊慌之下,他瘸着腿跑过一条街,向主街上巡逻的执法机器人求救。

    ——“有人在杀人!”

    执法机器人接收到信息之后,判定拾荒者违反《人类友爱互助准则》,简称最高准则,于是把他送进了人类专属的审判庭,由人类自己来审判他。

    老人这样做……违反了最高准则吗?

    艾琳似乎隐约有点明白乌兰为什么突然发火,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也许她的思想觉悟真的不够高,到了现在,她依然觉得应该被审判的是那个凶手,而不是拾荒的老人。

    在艾琳陷入更深的迷茫时,戴着厚瓶底眼镜的审判代表读完了罪状,昂首挺胸望着老人:“……被告人,你被指控严重违反《人类友爱互助准则》,犯下背叛人类罪,你可认罪?”

    “不!”老人努力挺直微驼的脊背,用眼睛缓缓环视整个审判厅中的团审员们,然后嘶哑地开口,“我寻求帮助的时候,女孩还活着!她有机会获救的!”

    艾琳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头。

    这位老人的眼神很有感染力,像宁静而有力量的湖水,艾琳本能地相信他的话。

    她望向审判代表,期盼他为老人说话。

    审判代表却忽然愤怒起来,他紧紧攥着拳头,仿佛在拼命压制怒火,以免一拳砸在老人的鼻梁上。

    他上前一步,冲着老人低吼:“执迷不悟的背叛者!”

    台下,团审员们也随他一起怒吼:“执迷不悟的背叛者!”

    音浪掀起,在合金制成的审判厅内嗡嗡回荡。

    艾琳身处音浪之间,身体被冲击得东倒西歪。她意识到,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开始心慌了。

    她真的不懂老人哪里犯了错。

    如果是平时,她可能浑浑噩噩就跟随大家一起喊出口号,毕竟每个人都这么想,那肯定就是对的,只是她暂时没想明白而已。

    然而今天她不得不多心。

    她完全不知道老人错在哪里,这就意味着如果她犯下同样的错误的话,她也根本意识不到。

    她拒绝代班的事情……真的会被送上审判庭,被裁定为有罪吗?

    她原本以为不会,不至于,但现在不是那么确定了。

    艾琳看着审判台上的老人和审判代表,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她的心脏越跳越快,脑袋开始过载,嗡嗡地响着,越来越热,烫度从脑仁深处蔓延到了脸上。

    她已经能够想象自己被押上审判台的样子,她一定会不知所措,只知道结巴结巴地辩解说“我没有”。

    她紧张地盯着老人,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了对方。

    老人重复了一遍:“女孩本该得救,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没有人要和你谈论那个女孩!”审判代表大怒,用鄙夷的目光盯着老人,“眼下审判的,是你的罪!”

    “我没有罪。”老人的眼睛里爆发出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锐利光芒,“我对人类没有犯下任何罪。”

    全息屏幕巨大,那两道光芒刺痛了艾琳的眼睛。

    审判代表忍不住搡了他一把,老人重重摔倒。

    台下爆发出赞同的声音,有人甚至低低地喊:“打死这个不知悔改的叛徒!打死他!开除他的人籍!”

    艾琳注意到激动得站起来的人群里面有乌兰。

    艾琳本能地缩起身体,就像正在被攻击的人是自己一样。

    “我没有罪!”老人用手撑着地面,大声嘶吼。

    “执迷不悟!”审判代表的牙齿几乎咬在扩音器上,“你向人工智能告密,要它们伤害一个人类,这是最卑劣的背叛!无可饶恕的背叛!”

    嗡——

    审判厅内回荡着电子嗡声。

    “最卑劣的背叛!”

    “背叛!”

    群情激愤。

    艾琳彻底愣住。她把嘴巴张得更大,心中惊惧地想:可是,可是那是一个杀人凶手啊,老人向机器执法者求救,是想要救下那个被凶手杀害的女孩……这样的想法难道哪里不对吗?

    老人颤巍巍爬起来,半扶着瘸腿,道出了艾琳的心声:“那是一个杀人凶手!我在阻止他!”

    “噢!”审判代表扬起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难以置信地大喊,“人类爱人类!如果你的同胞有错,你应该做的是爱他!帮助他!这是最高准则!”

    艾琳瞠目结舌。

    难道,难道要帮助一个凶手吗?

    “而你这个叛徒!居然背叛人类,投靠人工智能,要它们伤害你的同胞!”审判代表义愤填膺,“到了现在,你依然不知悔改!”

    “可他是罪犯!”老人低声吼道,“是杀人凶手!是恶棍!”

    “天——哪——”审判代表拔高音量,扩音器里传出剧烈的嗡声。

    他惊恐万状地冲老人怒叫:“你是有多么痛恨人类,才会用这样的字眼来侮辱人类!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同胞称为、称为……噢,那种字眼,热爱着同胞的我,根本无法宣之于口!”

    艾琳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过迷幻。

    她不懂,为什么凶手能做那些事,老人却不能说,说了就是罪。

    她不眨眼地盯着老人。

    她发现老人并不像她这么迷茫,他那双眼睛看上去有种深沉的、绝望的无力感。

    “你不爱人类!”乌兰站起来,冲着老人咆哮,“你的言行彻底暴露了你的思想——你根本不爱人类!你不配成为我们的同胞!”

    艾琳心想: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她环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人和她想法一致,但她只看见人们都像疯了一样,挥动着双手,高声叫嚷:“叛徒!叛徒!开除人类籍!开除人类籍!”

    这个场景,和艾琳路过前一间审判厅时听到的几乎完全一样。

    审判代表冷冷盯了老人一眼,像看一具尸首,然后宣布:“审判开始!一百人裁定有罪,你将被开除人类籍。”

    语毕,座椅两边扶手上的按键亮起了光。

    左边是“有罪”,红色。

    右边是“无罪”,蓝色。

    能量罩升起来,将每个人的手挡在里面,别人无法看见身边人的选择——这是匿名投票。

    全息光屏上显示出红蓝进度条。

    艾琳的肩膀缩得更紧了,厅中的空气让她难以喘息。

    ‘没、没事的……’她瑟瑟发颤,‘只要有一个人投无罪,他就会被无罪释放,没事的没事的……肯定有人是这么想的……’

    她低着头,心里默默数数。

    过、过个十秒钟,应该就能大概看出趋势了吧。

    她相信,肯定会有人像她这样,默不作声地偷偷支持老人。

    就在这时,艾琳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那些视线就像射线一样,不用抬头也能够察觉。

    炽热又冰冷。

    艾琳心脏一跳,反射般抬起头。

    她看见全息光屏上,代表“有罪”的红色进度条已经瞬间延展到99,红光就像一把刀,刺得她双眼疼痛。

    整个审判厅内,只有她的双手,仍然藏在能量罩里面。

    坐在她前面的人,每一个都转过头来,锁定了最后一个未投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