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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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夏季的闷雷在北京城上空炸开,接着就是瓢泼的暴雨,以一种要把城市淹没的架势倾注而下。

    伴随着慌乱躲雨的宫人消失在一扇扇房门背后,紫禁城在电闪雷鸣的背景中褪去了最后一丝人气,仿佛一个被雨水冲刷的死物。

    永和宫西测殿,本是个常年落锁的空屋子,此时却大开着门户,露出里面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

    丧子后颇为受宠的德妃就站在昏暗的屋内,暴雨击打起的水雾像是有实质一般,从门口漫进来,席卷着她素色的袍角。

    同在屋里的还有近十人,都是如花的年轻女子的面孔。她们平时分散在东西十二宫的各个宫室里,跟随着不同的主位娘娘,也许就算是过年或万寿这样重大的节日都彼此说不上一句话。她们有的是生有皇子的贵人,也有久不承宠的庶妃。然而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包衣宫女出身。

    “时间到了。”德妃的声音在殿内荡起潮湿的涟漪,“今日在这里的,有一起蒙孝昭皇后恩典的妹妹,也有后进宫的妹妹。不管如何,是孝昭皇后‘不害皇嗣’的约定给了我们包衣人的活下去的指望。但如今,胤祚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自认不算愚蠢,且位居妃位,尚且如此……”何况你们呢?

    屋里静得可怕,唯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从外面渗进来,令人有一种身处瀑布之下的窒息感。

    德妃突然自嘲地笑了声:“本还想居高临下说些唇亡齿寒的废话,但眼见来的都是聪明人,倒也没意思的很。”话说完,她直接就朝着一群小答应小庶妃跪下了,双手捧一个打开的木盒,举到与额头齐平的位置。

    堂堂德妃娘娘,大约只有在还是宫女的时候,才做过这种跪着奉上物件的姿势。然而屋里的这些低位嫔妃,竟无一人说一句推辞不敢的客套话,不过有几个侧了身体避开而已。

    盒子里是五根签条,尾部分别缠了红、黄、蓝、黑、白五种颜色的丝线。

    这是包衣们害人最复杂的一种,由事主策划流程,将步骤分成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个部分,拿到签条的执行人各做各的部分。

    比如a负责在某时某地引开某个宫女,b负责“不小心”打碎该宫女正在擦洗的药罐,c负责恰好将某个新药罐交给该宫女,至于这个新药罐刚好装过别的什么东西,那就是d的事了。反正你单独找任何一个人,她不是“凑巧”就是“偶然”,绝非“故意”害人。再加上活到现在的这些小主各有各的隐蔽手法,一旦成功几乎就是完美犯罪。

    但终归害人是件危险的事,哪怕德妃的谋划一向高明。然而若是接了,自然也能得到这位包衣中身份最高者的提携。于是膝下无子的几个小答应小庶妃颇有些意动,但考虑到自己的实力又犹豫起来。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雨珠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众人惊诧去看,却见一个面庞丰润的女子跨入殿内,油布做的大伞收束,靠在门口,与其他伞或蓑衣并在一起,淌下一片水迹。

    “是我来晚了。”她说着,径直走到跪着的德妃跟前,拿走了盒子里的黑色签条。“虽然我家抬旗了,但这种大事,不叫我,就是乌雅姐姐见外了。”

    德妃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看戴佳妹妹的气色,可见谣言不可尽信。”

    这个举止中不带半点犹豫的女子,竟然是因为生了跛脚的七皇子而深居简出的戴佳氏。

    有戴佳氏起头,其余人也纷纷拿了签。章佳氏拿了黄色签,陈氏拿了白色签,怀孕的万琉哈氏拿了蓝色签。

    木盒里还剩下一支孤零零的红签,血红血红的颜色,即便在这么昏暗的室内都鲜艳到刺眼。红签总是不一样的。

    雷雨还在下,闪电一次一次地闪,照出殿中众人惨白的脸色。

    包衣们从端茶倒水扫地洗衣的奴才开始,一路踩着血挣扎往上,无论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一只白玉般的纤手伸过来,拿起了红签。是良贵人。

    她倾国倾城的容颜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无比平静地将签纸拆开,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然后,她缓缓地将签纸撕成碎片,放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

    同是康熙十四年入宫的几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不由自主将身体往远离良贵人的方向偏了偏。

    唯有德妃收起空木盒,笑得露出上下两排牙,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在地上磕了个头:“良妹妹放心,我虽不是好人,但还没恩将仇报过。”

    良贵人摇摇头,福了福身,就转头走进瓢泼的大雨里。窈窕的背影撑着油纸伞,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女鬼像。

    绘有兰花的伞面仿佛一艘在水中漂流的小舟,从永和宫的侧门漂出来,又悄无声息地流进延禧宫的侧门。

    良贵人一回到自己的配殿,晚灯就急匆匆迎了上来。“小主可算回来了,镯子找到了?”

    良贵人:“嗯。”

    晚灯一边给主子换掉湿衣服一边唠叨:“这种事该奴才做的。小主如今是贵人了,怎么能跟常在时候一样独自冒雨跑出去?万一滑倒跌跤什么的,可怎么好……”

    “八阿哥呢?”良贵人打断她。

    “八阿哥还午睡着呢。”说到八阿哥晚灯脸上就有了笑,“这么大的雷都没吵醒。”

    良贵人穿上干燥的衣服,又捂热冰凉的手,才坐到床边。八阿哥像是感受到了动静,皱皱小眉头,翻了个身,露出脑后一截新留的小辫子。

    这孩子是真有些吓到了。向来稳重知分寸的人,连着好几天赖在生母屋里午睡。还有六阿哥出殡那天回来,他竟然问出“我会不会也像六哥那样被害死”的话来。

    良贵人替儿子掖好翻乱的被角。小孩子的睡脸倒映在美人波澜不惊的瞳孔里,像是照进深渊的星光。

    “你不会像六阿哥一样被害死的。”良贵人无声地说。